哈佛教会了我什么
这是一篇毕业随笔,更准确地说是毕业典礼日随笔。毕业季的两个月体会了太多的情感以至于有点overflow,本以为已经麻木,可5/29毕业典礼当天仍然经历了一波情感高潮,这或许是近五年甚至更长时间最难忘的一天。由于事务繁忙,加上毕业典礼的一部分意外爆火,所以特意沉淀了几天再来回忆。
高中毕业时由于高考的压力无法真正意义上庆祝,本科毕业时又赶上疫情,所以这是我十多年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毕业典礼/庆祝,故而当天学校里发生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有特别的意义。
7:15分,所有文理学院(GSAS)的博士从Perkins Hall march到Harvard Yard,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多的PhD,大家一起庆祝了不起的成就的同时,也提醒了我哈佛远比我自闭待在的办公室广阔。这段平常走过无数遍的路,在这特殊时刻走或许是走最后一次时自是令我感慨万千,5年的时光被浓缩在这短短的10分钟快速闪回,习以为常的周遭在此时都弥足珍贵。我仔细地看并试图记住路上的一切,让它们和周围这些可爱的红袍博士们一起印入我的回忆。进入Yard之后看见了我的父母在旁边给我拍照录像,老妈问我此时什么感觉,我竟一时语塞,停顿片刻只蹦出了两个字“开心”,或许这就是最合适的总结。
仪式感
PhD方阵是第一个入场,因此我们一直坐到9:30才等来典礼的正式开始。Suffolk County的Sheriff穿着黑色高帽礼服,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上台,用自己手中的拐杖捶地三下后宣布会议开始。这看似与现代生活格格不入的仪式感仅仅是众多仪式感震撼之一。整个典礼过程中其他的仪式感包括但不限于演讲中穿插的各种赞歌,主教的祷词,对马萨诸塞州原住民的感谢,以及Sheriff再次迈着六亲不认步伐宣布会议结束。
这些仪式,加上主要的演讲环节,使得哈佛的毕业典礼格外“正式”,一板一眼的流程显然是经过了认真的准备、审核甚至排练,这与我在网上看到的其他学校带有些许随意、即兴甚至geek笑话的毕业典礼(片段)有些许不同(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央视春晚和地方春晚的对比)。从Caltech出来的我曾经也对geek情有独钟,对仪式感稍有不屑,后来也逐渐意识到了仪式感的重要意义,况且在这个对其个人意义重大的日子里有点仪式感有何不可呢?
奇怪的仪式在毕业生的拉丁语演讲达到顶峰(哈佛貌似是全美唯一一个保留全拉丁语演讲传统的学校),毕业生Aidan五分钟的演讲除了一句为了幽默加入的英语以外都是拉丁语(当然册子里贴心准备了英语翻译),且全篇的核心主题居然是:为什么我们要用拉丁语演讲?。。。我脑子里的奥卡姆剃刀压不住了,如果一个演讲的内容居然是为什么我要做这个演讲,那它还有存在的必要么?还好演讲的切入角度让我找到了答案:heritage(遗产,或是理解为传统)。同样的理由当然也适用于前述各种奇怪的仪式感。在这个一直变化纷乱复杂的世界,小到一起参加的聚会,大到延续了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作为中国人对此相当熟悉),都是建立共同体验和记忆,连结人们,甚至构建跨时空身份认同感的有效方式。哈佛作为全美第一个大学(且领先第二名50多年)有这样一些坚持快400年的仪式感,真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想想自己能和众多先贤一起经历这些仪式感,又是何其有幸!演讲中还提到,不要相信任何人声称“你自己的遗产不值得被重视和庆祝”,我也非常赞同,小到发的朋友圈大到文化自信,自己创造的个人标签和集成的传统一定都是值得尊重的。
演讲
对于经常参加毕业典礼的朋友,无数的演讲肯定已经把耳朵磨出茧,记住的定是少之又少;第一次参加的朋友也开玩笑般的吐槽,明天肯定会把所有演讲忘得一干二净。但如果要我在听过的无数心灵鸡汤中选择铭记,自己毕业典礼的鸡汤或许是不赖的选择,至少在这两周之后,我对每个演讲都还记忆犹新。
首先是校长Alan Garber的致辞。相比于去年毕业典礼时因为学生游行问题两边还闹的不愉快,今年的哈佛则因为同仇敌忾而格外团结,校长登台时收到了全体参会师生的起立鼓掌,连绵不绝,直到他示意停下。讲到“… around the world. Around the world, just as it should be”又再次引起两次起立鼓掌。平常的我当然理解全球冲突加剧和保守主义抬头背后不可避免的矛盾,理解哈佛被扣的各种白左、空谈、精英主义的帽子,但此时此刻的我愿意和哈佛共情。虽说很多学科上哈佛都不是第一(甚至不是第一梯队),但唯心地讨论全美甚至全世界高等教育的“领头羊”,恐怕还没有一所学校比哈佛更能当此重任。因此,撑起自由、平等、全球化等等现阶段甚至有点贬义的理想主义概念大旗并带头反抗保守和孤立,哈佛责无旁贷。校长继续讲到我们应该“Stay comfortable being uncomfortable”,希望我们不要忘了今天毕业典礼坐着的很不舒服的椅子般的,不要轻易让自己陷入行为和思维的舒适区,而是永远不要忘了在随时质疑和反思中进步。
拉丁语演讲前文已经提过,之后是本科生代表的英文演讲,这位四年拿了四个专业学位优秀的本科生Thor演讲的题目是This World is not an End,主要讲如何面对哈佛毕业后的路。由于哈佛的地位和难进程度,许多人把上哈佛看作自己的人生巅峰(或许仅从title看来真是如此),然而Thor提到,哈佛的经历应该被看作人生全新阶段的开始。在哈佛学习的知识和开阔的眼界能为人生打开无数新的可能,同时在哈佛改变的三观和提升的格局会决定之后的人生选择。往小了说,这是在不断激励我们超越以往的成就并持续塑造最好的自我;往大了说这是在鼓励我们继承哈佛改变世界的使命。尽管类似的话听起来很陈词滥调,这的确准确契合了我这五年哈佛旅程的所见所感(后文还会细述)。
接下来便是来自中国的蒋同学的演讲,其已经收到了远超正常预期的关注与讨论,所以在这里只分享个人当场听到以及事情发酵前的思考。首先在当时当刻哈佛遭受外部危机的情况下,此演讲中提到互相了解、包容与信任,确实引发了在场的许多共鸣和鼓掌,其内容的理想性和广泛性(说难听点叫假大空)也并不和作为象牙塔的哈佛有丝毫违和(就像前面说的,哈佛不负责理想主义谁来负责)。此演讲对我个人更为重要的意义,则是提醒我一定要坚定做一个理想的现实主义者。从小学理工科长大的我,价值观也曾在理想/现实主义的光谱中摇摆到两边的极端,也曾想过埋头进科学研究中不问世事,也曾想过怎么运用自己的理工知识找到最赚钱的工作,类似的想法或许很多朋友都经历过。在哈佛遇见的无数各行各业的充满激情和想法的同学,则慢慢把我的价值观调整到了偏中间的位置,去思考如何将自己的技能树和社会需要的技能树结合或是重组。在即将步入业界,面临更多现实因素拉力时,蒋同学的这段演讲确是一个有力的提醒,提醒我永远不要忘了抬头仰望星空,去思考这个时代和社会所关注和需要的话题。
本次典礼中有五位各行业的非校友被当场授予了哈佛的荣誉博士学位,其中包含在篮球、执教、写作和社会活动方面都颇有建树的“天勾”贾巴尔(这是我离NBA球星最近的一次啊喂),获得演艺界大满贯奖项(EGOT)、几十年从未停止超越自我的Rita Moreno(学校还找来毕业生演唱她的成名曲,人文关怀拉满了),以及随后就作为嘉宾演讲的Dr. Abraham Verghese。Abraham是荣誉等身的医生兼作家,从小在埃塞俄比亚长大历尽政治动荡,随后在印度获得医学训练并在美国大大小小的地方行医,在目睹了早期艾滋病人的痛苦后决定学习写作来讲述他们的故事。历经无数苦难并一生致力于减轻和讲述苦难的他,讲话却充满着泰然自若和云淡风轻。他讲到了Garber校长希望他作为移民鼓励哈佛的国际生,讲到了无数移民医生奋战在减轻痛苦的最前线,讲到了他医学院最聪明的挚友毅然决然加入反抗军并最终成为领袖,讲到了患有艾滋病的年轻人生前写给妈妈的信。提及送给毕业生的建议,他半开玩笑似的讲要多读小说,然后更语重心长地讲,压力下的决定(decision under pressure)能真正反映和塑造人的三观。提起压力下的决定,我想起前不久我在quant和tech工作之间作出的选择(当然这根本称不上有多大压力),还想起从Caltech毕业时我给自己的一个(偏理想主义)思维实验:“如果有一项重大科学实验需要志愿者,代价是可能付出生命,我是否愿意?”以此来检验我到底有多“爱科学”。这次从Harvard毕业,我便再从给自己一个思维实验:“你在多大程度上愿意牺牲自己的时间、金钱、工作和前途,来做真正创造社会价值的事?”
庆祝
下面终于到了真正跟我“有关”的部分,哈佛各学院院长依次向校长统一介绍学位候选者(此处不涉及具体姓名)并由校长“授予”学位。这是我唯一一次如此全面地了解所有哈佛学位,也是哈佛多元的人们唯一一次如此具像化地在我身边展现。每个学院会携带不同的标志物,比较有特点的包括法学院的木槌、肯院的地球仪、教育学院的书,我们文理学院则是略显“平庸”的小旗。轮到每个学院时,相关方阵会起立欢呼,校长还会送上一段学位贺词,比如文理学院“对知识的探索”,医学院“减轻人们痛苦”,非全日制成人学院“毕生学习者”等。本科生的学位和贺词尤其有趣,作为所有学院里最难进的本科院,他们的学位在贺词里不是“学士学位”(Bachelor’s Degree)而是“第一个学位”(First Degree),且贺词里说欢迎他们“正式成为受教育者”,这种略带幽默的谦虚又在提醒着学无止境。看着一批一批可爱的毕业生跟我一起庆祝他们所取得的成就,我决定把以前对其他哈佛学院的一些偏见和吐槽全部抛之脑后。没错,或许不同的专业的确有“水”和“硬核”以及其他各种区别,又或许一些同学拿学位只是为了达成其他目的,但每个学院一定有真正热爱其专业且充满理想的人,也一定有被这些人影响从而改变三观的人(比如我),这或许便是教育的意义之一。
上午的统一毕业典礼结束之后,下午进行文理学院的学位授予典礼,这次演讲的是PhD代表Alexis。Alexis出身德州的底层,在周围人都没什么文化的情况下靠努力自学编程成为前端工程师,工作二十年后由于一本书的影响从而对Political Science感兴趣,然后人生大转弯,来哈佛读了History of Science的PhD,毕业登台演讲的他已经满头白发。他讲到自己曲折的成长和职业经历,讲到任何人不应该剥夺追求自己所求的权利,讲到我们在复杂的社会关系中也不要忘了像《皇帝的新衣》里面小男孩那样朴素的道德观。这段演讲是我听的最入神的,不知不觉已经热泪盈眶,草根逆袭/美国梦类似的故事听了太多遍,真正一个活生生例子摆在面前时剩下的只有赞许与祝福。同一场授予PhD学位的还有另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看起来70岁有余,他的德语PhD导师看起来像他的孙子,他上台时我尽力给予了最大声的欢呼。统计系由于首字母排在了全场的最后,正因为如此我得以仔细聆听每个专业并抽空为毕业生欢呼。终于轮到我们时,我招呼同系同学们尽全力欢呼为自己和互相喝彩。我的导师Pragya和几位其他统计系教授在台上与我们握手祝贺,我略显敷衍地和其他几位握手结束便迫不及待地跑去与Pragya拥抱,这一刻我等了太久太久,只有她最知道我博士五年的一路艰辛。
下午稍晚些,系里为毕业生们组织了单独的庆祝活动,除了吃吃喝喝、颁奖、拍照的常规项目外,最惊喜的是导师给每位毕业生准备了贺词(tribute)。Pragya给我的贺词写了密密麻麻一张小纸,她说我一直带着成长的心态(growth mindset),提到了我在科研里一直试图进步,提到了我的天文学和CV/Graphics兴趣,提到了我在英伟达的实习。我真的很感谢她能包容和支持我这么广泛的兴趣,我把这点(和很多其他的话)写在了贺卡里,和一束花一起送给了她,她是全场唯一一个有花的导师,我很开心。庆典结束后我拉着新晋博士生们去统计系专属的天台,尝试了最近新学的摆pose方式,获得了很满意的毕业照。
晚饭后和一些最好的朋友进行了我作为哈佛学生身份的最后一次聚会,每一个新晋博士生都获得了一瓶属于自己的酒。最近的局势真是不太平,在场的每位毕业生和在校生,都或多或少地表露了对现状和未来的担忧。可恰恰如此,每一次相聚才显得如此弥足珍贵,畅所欲言的话题也越来越漫无边际却又充满真诚。我们聊着典礼的每一个演讲,聊着哈佛和哈佛学生的过去与未来,聊着以后有钱了要一起成立private foundation。聊到尽兴处,John提问如果我们有一笔很大的钱只能用于donation,每个人分别会捐给谁。几位同学都聊到了世界上最贫困的地区,随后又引出了怎么确保捐的钱被合理的使用,以及如何确保被捐助对象不继续躺平的话题。ZC聊到对AGI的期望,John说捐款一定是无法避免个人经历的preference于是选择biophysics研究。我提到了实现人人平等的飘渺的幻想,提到以每人拥有的时间作为价值货币或许真的能实现平等(当然也被各位提醒了这中间无限的困难),于是我又提到短期能稍微促进平等的比较现实的ARVR技术。鉴于畅聊的内容越来越有趣,John又继续propose大家聊聊对人类终局的猜想。对于这个问题大家的想法就更天马行空,包括战争毁灭、AI毁灭、星际殖民、意识上传等等终局纷纷被提出。我很乐观,我说我希望人类进入一个人人都很幸福的状态,如果幸福可以等价于多巴胺、内啡肽、血清素、催产素等等的加权总和,那么类似《黑客帝国》中“操控”使他人幸福的模式也不是不可取,或许为了种群的延续,一部分人的幸福感需要调节至空间探索或是繁衍后代。Wayne提到幸福感或许不止是这些激素的总和,也来自于感受到的痛苦,他也提到或许有比操纵别人幸福感更好的方式,比如有效激励。类似的讨论进行了很久、很尽兴,最后大家以“现实的理想主义者”作为takeaway圆满结束。John说我们在自己明年的命运都看不太清的情况下,在这里讨论人类的终局命运,真是非常难得,我深感同意。
于是,就这样忙碌地、没有喘息地、来不及思考地结束了作为学生身份在哈佛的最后一天,或许这就是最好的方式。五年前刚(远程)踏入哈佛的瞬间,便已经对从小到大的各种关于哈佛的光环祛魅;然而在毕业的这天,我重新认识了自认为很熟悉的哈佛的无限魅力:这是一个有将近400年传承的美国第一所学府:是一个担着高等教育领头羊的责任,坚持理想主义、左、包容与开放的学府;是一个汇集了世界上最多元种群、阶层和其他各种标签的学府;是一个不忘了提醒学子们改变世界,同时又给每个个体足够人文关怀的学府。人生中真正有改变的次数或许并不多,五年的哈佛学生经历教会了我责任与传承、交流与包容、以及在仰望星空的同时脚踏实地,便已是无穷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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